焦雄屏:时代变了,年轻人更要抱团取暖
说到焦雄屏老师,很多影迷的脑海中都会浮现出她的电影学者形象。作为著名的电影人,她多年来始终都致力于推动年轻电影创作者的进步,孜孜不倦,无怨无悔。
她既见证过华语电影的辉煌,也曾感受过新浪潮的洗礼,对电影这门艺术,她有着自成一派的深刻洞见。正如她所言,电影扩张了她狭窄的人生,带领她理解中国,更激发了她此生无法熄灭的对电影的单纯热情。
电影人焦雄屏
在前不久刚刚结束的的2021HiShorts!厦门短片周上,我们有幸采访了焦雄屏老师,跟她认真地聊了聊当下年轻电影人的影像创作,以及对未来中国电影的展望。
在采访中,她有句话让我们印象至深,她说:“当下国内的很多年轻创作者,都太执迷于现实的名利,而没有努力地去反映整个社会的精神状态。我觉得,中国电影应该加油。”
独家专访焦雄屏
采访| 看死君
看死君:焦老师好,您这次来HiShorts!担任终审评委,对这个影展的整体感受如何?
焦雄屏:影片整体水平很高,但不太平均,有些单元表现很好,有些单位则有落差。我觉得可能大家对于实验短片、商业短片和MV这三个单元并不是很清楚。所以整体看来,就是没有把短片的意义发挥到全部。
评审工作中的焦雄屏
我觉得主办单位将来要做一点宣导,明确告诉大家这个单元强调的特质和意义。电影节就是为电影而存在,没有什么比影片本身以及评选过程更为重要的,这才能真正地彰显出电影节的目标与主旨。任何电影节被我们看重的都是这些,而不是其他那些虚浮的东西。
看死君:在整个评审过程中,有没有您个人很喜欢的、带给您很大惊喜的新导演作品?
焦雄屏:有些作品我非常非常喜欢,比如动画短片《独唱团》,它简单有想象力,而且特别幽默诙谐,把一个庞大的议题讲得非常明白。看的时候很愉快,看完后又有很多深思。
最佳动画短片《独唱团》
像这样的导演作品,就是我心目中最理想的短片形态。那么短的时间内,它能够发挥到这样的水平,我觉得挺了不起,其视觉上的表现方法也很有独创性。
还有一部是艾麦提·麦麦提导演的《手风琴》。在叙事上特别精细,而且也很幽默,有些创作手法独具原创性。比如在呈现情感时都是绕着弯子讲,会有很多省略的过程,由此给观众带来非常多的惊喜与想象空间。
评审团特别推荐《手风琴》
与此同时,这部作品也展现了一些地方性,感觉他们是比较传统、比较害羞的民族,可能很多情感表达不是那么奔放,所以很有意思。整个故事讲得非常饱满而充分。
纪录单元有一部《水老鸦》,我也特别喜欢。它讲的是一个逐渐消失的行业,在洱海边表演鱼鹰捉鱼的老人,他的生活已然演变成一个观光项目。洱海地区的环境生态污染,也让他们的生存面临着各种各样的问题。这个老人一生的记忆就变得好像是退化到一个观光的状态。
最佳纪录短片《水老鸦》
老人抓鱼的过程很多都是造假的。最终老人被迫迁移,他的家庭也产生各种问题。这部作品的内核其实有点忧郁,但又表现得非常平静,很让人沉痛。这是一个庞大的议题,对于生态保护的警醒,对于逐渐消失的行业的无奈。
另外还有一部是音乐短片《兔子洞》,同样也很幽默诙谐。我就很好奇,这些新导演的想象力和表现力都有点超乎我们的预料。这或许就是来自于作品带给观众的惊喜与快乐,短时间内的这种爆发力让大家充满期待。
最佳音乐短片《兔子洞》
看死君:您被业界誉为“台湾电影教母”,始终致力于推动华语电影在世界范围内的影响力。这么多年来,您的心态有着什么样的变化呢?
焦雄屏:这个称号一直都是误传,它最早是从多伦多电影节传出来的。西方世界里,他们曾在很多场合都称我是“台湾电影教母”,可能正是因为不了解,才会有这样的误传。我最初听到和看到时也会觉得很不好意思,但久而久之,我才开始意识到这是怎么回事。
对我而言,所谓的推动华语电影其实是一个偶然,当年没有谁会做这事,我也不太会做。因为我是专业学电影的,正好学历也比较高,我就一直致力于帮助当年的那些年轻导演们,以我自身的国际经验来推动他们在国际电影节上的交流。所以包括侯孝贤、张艺谋、陈凯歌、李少红等等,他们在国外接受采访的时候,我都有帮他们翻译。
1994年,侯孝贤与黑泽明合影,身后的是朱天文和焦雄屏
再加上我还做了大量的采访和评审工作,外国期刊上常常都会刊登我的一些文章,包括我跟第五代导演的对话,对台湾新电影趋势的分析,以及推介王家卫、关锦鹏这样的导演。
我记得当时有位网友跟我说,他在一本书上看到,全部西方世界对中国电影的了解都来自这个人,名叫Peggy Chiao。他当时并不知道这个人是谁,一查才发现原来是我。
焦雄屏与关锦鹏导演
我记得那时候,西方很多国际电影节每年都盯着我要电影,希望我能够推荐电影给到他。而且我曾经有当过威尼斯国际电影节的选片人,当过三年之久。
我第一部带进威尼斯主竞赛的电影,就是蔡明亮导演的《爱情万岁》,我还帮他做宣传和公关,最终拿到金狮奖。当时大家都不敢相信,这么小的一部电影怎么会有这样的成绩,就觉得我们的电影一定可以做起来。
蔡明亮《爱情万岁》
其实我从小感到自己生不逢时,错过了一些伟大的时代。业界有人用箭靶对着我,包括媒体也很不谅解。他们支持的是旧的琼瑶式电影、旧的赚钱电影,他们看不懂新电影的意义。
但当年批评我们的很多人,现在都不敢说话了;当年那些乱放箭靶子的人,现在很多已经转向说新电影如何如何。当年攻击第五代导演的一些人,他们后来也重新有了认知。
你看现在,大家都对侯孝贤、杨德昌、王家卫等这些导演耳熟能详,都已经在美学上以及对电影的认知上有了巨大的进步和改变。所以回想起来,这就是我们当年努力争取的结果。在我心目中,那是一个大家抱团取暖、奋发向上的时代。
那是一个抱团取暖的时代(左二:侯孝贤;中间:杨德昌)
当年的那种年轻锐气、那种争执,在我看来,如今真的时已经很少很少了。眼下的这个时代,总让我有种莫大的失落感,觉得现在年轻人的抱团精神还是远远不够。可能是因为整个环境的变化吧,当下的年轻人都非常流连于名利和表面的事物。
很多年轻创作者在鲤跃龙门之后,就喜欢带起蛤蟆镜装什么导演范儿,让人觉得特别可笑。而在我看来,这些其实都是非常表面的、最不重要的东西。等你有一天回过头来,就会觉得这些都是身外之物,只有作品才能真正被留下来。
并不是你戴上墨镜,就能变成王家卫
看死君:在您看来,如今的年轻创作者跟老一辈的创作者们相比起来,有什么样的不同?
焦雄屏:简单来说,就是年轻导演踩在前辈树荫下前进,不仅仅是资金方面,还包括全社会的厚爱。大家每天都是满嘴的青年导演、新锐导演,天天在那里嚷嚷;但整体来讲,他们的作品并没有大规模地反映出这个社会真正的问题所在,没有让我们看到真正的精神指标。
我常常在担任全世界各个电影节展的评委,最近刚完成新加坡国际电影节的评审工作,我在那里看到很多亚洲各个国家的送选今年奥斯卡的电影,看得非常感动。
2021新加坡国际电影节
即便有些电影来自小得不起眼的国家,但作品本身却那么真挚动人,而且很有原创性。这反而让我觉得国内年轻人往往太执迷于现实名利,而没有努力地去反映这个社会的精神状态。我真心觉得,中国电影应该加油。
当你不知不觉地在名利场里徘徊太久,你就会忘记,其实电影是可以变成一个被时代留下来的东西。你们看唐诗宋词,那些作品都整体地代表了一个个时代的精神内涵。那样的一种高度代表性,我觉得在当下的华语影坛里相当薄弱。
新加坡送选奥斯卡的影片《今宵多珍重》
看死君:近年来银幕上的女性形象,您觉得有什么变化?谈谈让你印象深刻的女性角色?
焦雄屏:为什么忽然之间大家都如此关心女性议题呢?
看死君:可能因为,女性电影是如今这个时代的潮流吧。
焦雄屏:怎么没有人问男性呢?我觉得太滑稽了。为什么非要讨论女性形象,而不讨论男性呢?既然要讲中国电影,那么男性形象就特别应该被讨论。比如吴京的形象,其实在全世界都绝对是一个非常突出的存在,他代表了中国现阶段一个民族的向往跟认同感,或者共鸣。
春节档《长津湖之水门桥》里的吴京
我曾经在微博上写过一个短评,我有讲到约翰·韦恩,你们可能都不太熟悉了。其实韦恩是美国真正的Super Star,他大概在1940年代崛起,直到他1979年去世为止,他都是美国永远卖座的第一男星,他演的往往都是以牛仔为主角的西部片。
约翰·韦恩
在他身上,有一种奋发向上、开拓疆土的精神,有一种非常正义的力量。即便到21世纪,他已经去世这么久,他们在选超级偶像时讲来讲去还是约翰·韦恩。对美国人来说,那是一个很重要的文化象征。而中国电影现在最突出的就是吴京。
看死君:去年是电影《阮玲玉》上映30周年,您作为这部华语经典女性电影的编剧之一,有什么样的感触?
焦雄屏:《阮玲玉》对我的意义实在非常重大。最早是早前听过我妈妈说过,中国以前有个老明星叫阮玲玉,很年轻的时候就自杀了,这是我对阮玲玉最初的印象。
我后来到美国,要写论文的时候,我就不太想写外国电影,就觉得作为一个中国人,我一定要写点属于中国的东西。我就去找教授,他说你去资料馆看看,有本书叫《电影》,我就找来翻阅,看到书里有一张阮玲玉的照片,原来阮玲玉长这样。
阮玲玉(1910-1935)
很多年后我去香港,看到石挥导演的电影《我这一辈子》,我哭得一塌糊涂。这部电影里的故事都跟我的家庭、跟我的父母有关。我想,原来我的父母经过的是这样一个大时代,他们从来也不肯说,只是岁月静好,却很少谈论。后来意大利做中国电影回顾展,放了200多部中国电影,然后法国又放了500多部中国电影,这个数字太惊人了。
石挥《我这一辈子》
那时候我就想,中国电影中的传统女性形象,或许可以用她们两个人作为代表。一个是阮玲玉,她那张悲伤的脸可以说承载着曾经那个时代的苦难。另一个是黎莉莉,她太可爱了,就是那种乐观向上、不畏艰难的状态。她们两个人之间,有着明显的一明一暗的性格对比。为此我做了非常多的研究工作。后来我就开始写介绍中国电影的专栏,写了长达五年。
阮玲玉和黎莉莉
张曼玉和刘嘉玲在《阮玲玉》中分饰阮玲玉和黎莉莉
那些年,我感觉自己的命运好像跟中国电影联结在了一起,我还在各个场合放各种电影请大家来看。然后我正好跟关锦鹏导演是好朋友,当时阿关跑来找我说,他要做《阮玲玉》,希望我参与编剧工作。于是,我就开始跟他进一步研究阮玲玉,我们前往上海、北京,去拜访曾经那些在银幕上闪闪发光的老前辈们,找机会跟他们接触。
1991《阮玲玉》
他们中的很多人现在都已经去世了。那个年代,我真的觉得自己好幸运,我见过黎莉莉,见过刘琼,还有很多,他们真的让我很受感动。在研究过程中,其实我对《阮玲玉》早已有着自己的定见跟看法,比如三十年代的电影界是怎么回事,以及阮玲玉背负着怎样的社会偏见。我其实非常想用《阮玲玉》做成很宏大的史诗性作品,可惜现实并不允许。
我们后来便只能锁定在阮玲玉的情感世界层面。虽然我很懊恼,没能把自己心目中完整的《阮玲玉》做起来,但值得庆幸和骄傲的是,这部电影最终成了一部经典,感动了无数人。
电影《阮玲玉》是值得被反复重看的华语经典
这个事情我到现在都还觉得挺骄傲的,我也挺感谢阿关当年给我这个合作机会,我们到现在都是很好的朋友。我非常珍惜那段时光,是我从影多年来最奇妙的一个体验。能够跟我此生都非常记挂的中国电影,以及那个时代有这样的机缘,能够帮曾经那个时代的前辈做一点事,我觉得这是我电影生涯中非常值得珍惜的光影记忆。
花(阮玲玉)的一生,短暂而痛苦
看死君:据您个人的观察,我们现在的电影是更保守了还是更开放了?这对于电影人的创作有什么样的影响?
焦雄屏:资金、技术等工作条件都进步了,但创作意识却比以前更加保守、退化。相比我们当年的那种先锋与勇气,现在的导演真的是远远不足,见识上也远远不足。我其实很诧异,因为现在老实说,明明出国的人那么多。
我当年出国那才是凤毛麟角,学电影的人非常少,能学到博士的几乎没有。虽然我觉得学问多深并不重要,但我就是那种愿意全身心投入进去的人,别人不想做的,我都会捡起来做。我就是一生都不太知道拒绝别人,然后我也不怕吃苦。但最重要的是,我对中国电影有着比较炙热的情感。
焦雄屏与张艾嘉
看死君:您觉得现在的年轻人,还能够欣赏过去的那些经典电影吗?为什么?
焦雄屏:你提的这个问题挺好的,我觉得就跟我刚才讲的《阮玲玉》是一样的。现在就是一天到晚都在讲年轻人,就好像年龄是个多么珍贵的财富一样,每天讲年轻讲青春,每个人都要逆龄,然后都要装小孩,然后都喜欢装幼稚。
在西方,你会发现其实国外非常珍惜旧的东西。相反,在中国明明有这么多旧的东西,但我们很多人的态度却是排斥,甚至把它们当做负担。我以前就发现外国人很惜旧,不仅仅是那些祖辈传下来的锅碗瓢盆或者旧家具而已,她们在对旧文化的态度上也是一样。比如他们觉得看老电影,就完全是一种气质层面的表现,是一个品位,是一个姿态。
如果你不会看老电影,那你根本不配跟我讲话。你去法国,你要是不懂老电影,你这个人都没办法做。你去看那些到法国读书的人,回来后每个都成了电影通。为什么?因为你在那里的日常生活就是这样,很多人没事就会来跟你聊电影,所以你就不得不去了解。尤其那些大都会,像巴黎、纽约,你如果不看老电影,就没气质、没品格、没美德,等等。
很奇怪,我们亚洲人反而比较不尊敬老电影,除了那些文化上比较先进的地方。但我觉得也要看个人,比如我一直都很佩服的黄爱玲,她现在已经去世了,她是我很好的一个朋友。他们当年也在发掘很多中国老电影,还做了大量推广。我到现在都很佩服她,很喜欢她。
黄爱玲,逝于2018年
通过他们的一些列整理,我们认识了费穆先生,我们认识了很多三四十年代的老电影,他们也推动了像《黄土地》这样的电影,当时在中国还不受重视。他们就非常大力地去为这样全新的创作力鼓掌,让大家认识到第五代电影。
看死君:疫情对电影的影响应该不只是行业,您觉得更深远的后续影响会有哪些?
焦雄屏:疫情对电影是有改变的,它使电影的发行和创作方式都做了调整。以前的电影都是被那些院商和片商把持着,他们少数人就决定了电影应该怎么样。但在疫情后,异军突起的就是流媒体平台,尤其是Netflix,开始创造世界性电影潮流。
2021《鱿鱼游戏》
因为投资不是那么大,而且注重地方性,所以那种多元性就开始在创作力上迸发出来,它给你资金,你呈现状态。即便很多观众不喜欢《鱿鱼游戏》,但是它就是会传播到全世界,这在过去就不一定。包括剧集跟电影的区分也不再那么明显,因为它们现在都可以在网上看。
所以我觉得这个改变非常大,包括在中国,我觉得也同样在变化当中。比如爱奇艺、B站、腾讯视频都开始大量地发掘年轻的创作者。因为没有院线的负担,于是他们就有比较多的活力跟创作力,但遗憾的是,很惊人的作品我至今还没有看到,我只能说未来可期吧。
国内什么时候能再出一部《隐秘的角落》这样的深度爆款呢?
看死君:您合作过导演,让您印象至深的有哪些呢?
焦雄屏:我对每位导演的印象都相当深,因为电影它就是非常多元化的创作,就像我们交朋友那样。他们每个人都有着自己的特色,我只能说自己很幸运遇到他们。
我觉得我看人的眼光很好,但更重要的是我的专业性强,所以我很容易看到一个导演的优点在哪里。如果跟我合作,就很容易帮他把这方面彰显出来,从而找到相应的配备条件,并呈现出影片想要的状态。
焦雄屏也是王小帅导演代表作《十七岁的单车》的编剧之一
看死君:当下,有很多年轻导演拍的短片,更像是一部长片的非完整片段,他们的真正诉求是为了扩展成长片。但也有导演认为,短片应该是独立而完整的,不应该成为长片的附庸。对此您如何看待呢?
焦雄屏:对,短片就是个独立的东西。现在很多人总觉得短片是进入长片的敲门砖,尤其是剧情短片。这就真的是小看了短片的意义。短片很讲究爆发力,所以你不能去圈限短片为长片的附庸,也不能圈限短片的潜力。有些时候,短片能做到的很多东西,长片不一定能做得到。
看死君:作为资深电影制片人,您对年轻创作者有什么建议?
焦雄屏:我没有什么建议,只要你是一个优秀的创作者,无论长片还是短片,对你来讲只不过是一种形式而已,就是好好地去创作就行。
采访| 看死君;公号| 看电影看到死
编辑| 骑屋顶少年;转载请注明出处
电影是艺术的最后一口气
Watch Movies Till The Last Breath
陆上观影团,一个无风不起浪的电影俱乐部
在 陆 上 ,我 们 一 起 看 电 影
合作投稿 | kdykds@163.com;微信 | kdykds